Variola

【翻译】瘦白公爵归来

瘦白公爵归来
The Return of the Thin White Duke


作者:尼尔·盖曼 Neil Gaiman
翻译:Variola
首发于:尼尔·盖曼《触发警告》(Trigger Warning: Short Fictions and Disturbances),William Morrow / HarperCollins,2015年2月


是2015年翻译的东西了,宝爷去世的那天拜托奥德赛公会的公众号发过一次图文版,后来重庆出版社买断了盖曼的新短篇集版权,网上放出的翻译基本就撤回了。现在人家实体书也出了,卖也卖完了,但我总觉得那个版本的翻译还是有遗憾,所以还是放在1月,把我的陈年译本放出来。

配图来自天野喜孝,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个从2004年拖稿到2014年的感人故事(《V》杂志2004年夏季号登过一小段,后来坑了),盖曼老师最终没有把这篇鸽掉,看来也是宝爷的真迷弟了。


盖曼的前言

这个题目来自大卫·鲍伊的一首歌,故事的缘起则是几年前,一家时尚杂志邀请日本画家天野喜孝为鲍伊和他的妻子伊玛姆(Iman)画些服装效果图。天野先生问我,能否为这些画稿配写一个故事。于是我写了这篇故事的前半部分,打算在下一期杂志中续完后半部。

但前半部分的故事尚未出版,杂志社就对这个企划失去了兴趣,这个故事于是被弃之高阁。在编辑这本短篇集的时候,我觉得如果能把这篇故事写完、弄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故事的走向又是如何,就好似一场伟大的冒险。即使我以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以前肯定知道),现在读来,依然觉得它的情节恍若隔世,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最终归于何处。

 

 

 


他目力所及的一切,均由他主宰,即使夜里站在宫殿的露台上听取报告,抬头仰视夜空中闪烁着凛冽光芒的星团和星簇时,亦是如此。他统治着好几个世界。长久以来,他试着睿智、得宜地统治,做一个贤明的君主,但治国不易,研精毕智。他发现,统治者不可能尽善尽美,因为凡事不破不立,即使是他,也无法顾全每一条生命,每一个梦想,每一个世界的每一个群体。

于是一点一点,日积月累,积沙成塔,集腋成裘,他再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了。

他不会死,只有劣等人才会死,而他比任何人都要高贵。

时光荏苒。一日,在深深的地牢里,一个满脸鲜血的男人盯着公爵,说他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下一刻,那男人便不复存在,仅仅成为历史书中的一个注脚。

接下来的几天里,公爵反复思索着这段对话,最后点头同意。“那叛徒说得没错,”他说,“我已变成一个怪物。不过,我们中有谁愿意变成怪物呢?”

很久以前,这个世界曾有爱侣,但那已是公国创立伊始、晨光熹微时的事了。如今世界已入薄暮,一切欢愉皆信手拈来(但不服吹灰之力得来的东西,我们往往从不珍惜),无需挂虑子嗣与继承问题(即使仅是设想,有朝一日会有人取代公爵阁下,也是侮慢亵渎的大罪),于是世上再无情侣,也不复一切质诘。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沉睡,虽然目能视、口能言,却无一物能将他唤醒。

公爵意识到他如今已成为怪物的第二天,是奇葩之日,为了庆祝这一天,人们会佩戴起从各个世界、各个位面进贡到公爵府的珍奇花朵。公爵府的面积覆盖了一整块大陆,这一天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是欢欣愉悦的,抛下一切烦扰和阴郁,但公爵本人却闷闷不乐。

“要怎样才能让您快乐起来?”他肩头的信息甲虫问,预备将主人的任何奇想和欲望传达至一万个世界,“只要阁下一个命令,帝国兴亡博您一笑,新星爆发供您取乐。”

“也许我需要的是一颗心。”公爵说。

“我会即刻选择一万个完美的人类样本,从他们的胸中撕、扯、切、割出一万颗心脏,”信息甲虫说,“您希望怎么处置它们?我需要通知主厨还是标本师?外科医生还是雕刻师?”

“我需要关心什么东西,”公爵说,“我需要尊重生命。我要醒来。”

甲虫在他肩头咔哒作响;它能够访问一万个世界的智慧,但在主人这样的情绪之下,却无法提供任何意见,因此缄口不语。它把自己的担忧传递给它的前辈,那些现已安眠于一万个世界的华美宝匣中的甲虫和圣甲虫们,圣甲虫们惆怅地窃窃私语了很久,因为在广袤的时空中,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它们亦准备好了如何应对。

于是,一个早在世界的黎明时便存在、现已被人遗忘的子程序开始运行。公爵正在主持奇葩之日的最后仪式,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眼中所见的世界仅仅是世界本身,在他看来一文不值。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生物振着双翅,从她藏身的花朵中翩翩现身。

“阁下,”她低声说,“我的主母需要您。求求您了,您是她唯一的希望。”

“你的主母?”公爵问道。

“这个生物来自彼世(Beyond),”甲虫在他肩头嘀哒道,“那是拒不承认公爵领主权的世界之一,是徘徊在生与死、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土地。它一定是藏在跨越世界而来的兰花中混进来的。它的话不是陷阱就是圈套。我来除掉它。”

“不,”公爵说,“别管它。”他做了一件多年来不曾做的事,用苍白瘦削的手指轻抚甲虫。甲虫碧绿的眼睛黯淡下来,嘀嗒了几声便陷于沉寂。

他把那小生物捧在掌心,走回自己的住处。她对他讲了她高贵、睿智的女王,和那些囚禁她的巨人,他们一个比一个美丽,一个比一个高大,一个比一个危险,也一个比一个恐怖。

听着她的讲述,公爵不禁想起很久以前,一个来自群星的孩子来到“世界”以求发迹(那时候只要有心,世上到处有迹可发);追忆往昔的时候,公爵意识到,他的少年时代并非他想象得那般遥远。他的信息甲虫仍旧一动不动地伏在肩头。

“她为什么派你来找我?”他问那小生灵。然而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再不发一语,旋即便消失了,一如公爵号令下熄灭的恒星一般,迅速、永远地消散。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全无反应的信息甲虫放进床边的匣子里。接着他来到书房,叫仆人们为他取来一个狭长的黑匣子。他亲手打开,轻轻一触,激活了他的首席顾问。它抖抖身躯,蜿蜒蛇行攀上他的双肩,将蛇尾插入他颈后的神经接口。

公爵对蛇讲了自己的打算。

“这样做并不明智。”首席顾问先查阅了一下先例才说,它的记忆存储中包含了公爵每一个顾问的智力和建议。

“我要追求的是冒险,而非明智。”公爵说。他的唇际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的仆人们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

“那么,既然您不肯回心转意,请带上战马。”顾问说。这是个好建议。公爵休眠了首席顾问,命人拿来马厩的钥匙。这把钥匙已经一千年无人过问了:它的弦上落满尘埃。

曾经共有六匹战马,分别属于六位暮之领主和夫人。它们绚烂、骏美、不可阻挡,公爵无奈终结每一位暮之支配者的生涯时,却不曾摧毁他们的战马,而是将它们安置在了不再威胁诸世界的地方。


公爵拿起钥匙,奏起一段琶音和弦。大门应声而开,一匹漆黑如墨、如黑玉、如煤炭的战马迈着猫一般优雅的步子踏了出来。它扬起头,用傲慢的双眼凝视着世界。

“我们要去哪里?”战马问,“我们和谁战斗?”

“我们去彼世,”公爵说,“至于和谁战斗……就拭目以待好了。”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战马说,“我会杀死企图伤害你的人。”

公爵跨上战马,策马向前,胯下坚冷的金属如同活生生的血肉般柔顺。

骏马只一跃,就跨越了旷宇(Underspace)的浮沫和波涛:他们一并在诸世界间隙的狂乱中穿行。彼时四下无人,公爵于是仰天长笑,他们在旷宇跋涉穿行,于宙合(Undertime)中穿梭游荡(和它相比,一个人生命中有多少秒甚至不值一提)。

“听上去像是陷阱,某种圈套。”战马说着,一个又一个的星系的空间在它蹄下蒸发。

“没错,”公爵说,“我确定如此。”

“我曾听说过这个女王,”战马说,“又或许是酷似她的人物。她不生,不灭,专将勇士、英雄、诗人和梦想家引上绝路。”

“听上去不错。”公爵说。

“我估计回到真正的空间时,我们会遭遇伏击。”战马说。

“听上去很有可能。”公爵说。此时他们已抵达他们的目的地,自旷宇中一跃而出,重新回到真实的世界。


宫殿的守卫者们一如那信使描述得一般美丽,凶猛,他们全都严阵以待。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们叫着,纷纷扑向他,“你知道这里禁止生人出入?留在我们中间。让我们爱你。我们的爱将把你吞噬。”

“我来拯救你们的女王。”他告诉他们。

“拯救女王?”他们大笑,“她会把你的脑袋盛在盘子里,甚至不屑看你一眼。这些年来很多人来拯救她。如今他们的脑袋都用金盘子盛着,陈列在她的宫殿里。你不过是一颗最新鲜的头颅而已。”

那些男人生得像堕落的天使,女人像飞天的魔鬼。这些尤物都那么美丽,几乎是公爵所渴求的一切,可他们并非人类;他们紧紧地贴着他,鲜活的皮肤与血肉,贴着冰冷的甲胄和金属,这样,他们便能感受到他的冷酷,而他则能感到他们的温暖。


“留在我们中间吧。让我们来爱你。”他们呢喃着,露出了利爪和尖牙。

“我认为你们的爱对我并无裨益。”公爵说。他们中有一个女人,有浅金色的头发,蓝得近乎透明的眼睛,令他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人,一个早已从他的生命中消失、遗忘的爱人。他在脑海中搜寻她的名字,正要大声叫出来,看她是否回应,是否还记得他,却见战马扬起锋利的蹄爪,那双蓝色的眸子便永远地阖上了。

战马的动作迅捷如豹,守卫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挣扎,继而不再动作。


公爵站在女王的宫殿前,从战马背上下来,踩上干净的大地。

“从这里开始,我要独自前进,”他说,“在这里等着,有朝一日我会归来。”

“我不认为你还会回来,”战马说,“如果有必要,我会等到时间尽头。然而,我还是替你担忧。”

公爵轻吻了战马额头黑色的钢铁,与之告别,继续前行,去拯救女王。他记起一个统治着诸多世界、永生不死的怪物,不禁微笑起来,如今他已不是那个人了。从他的第一次青春以来,他第一次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这个发现让他重又年轻起来。他迈步穿过空旷的宫殿,胸腔内的心脏开始跳动,他放声大笑。

她在鲜花凋零之地等他。她一如他的想象般仪态万方。她的衣裙洁白,样式简单,颧骨高耸,皮肤黝黑,鸦黑的长发宛如羽翼。


“我来这里是为了拯救你。”他对她说。

“你来这里是为了拯救自己。”她纠正他。她的声音宛若呢喃,仿佛微风拂过枯萎的花瓣。

她的身高与他相差无几,但他还是低下了头。

“三个问题,”她低语道,“若是答对,就满足你的一切欲望。若是答错,你的脑袋将永远盛在金盘子上。”她的皮肤是枯萎的玫瑰花瓣一般的棕色,双眸宛若黯金色的琥珀。

“问你的问题吧。”他虚张声势地回答。

女王伸出一根手指,以指尖拂过他的面颊。公爵不记得上一次有人未经允许碰触他,是在多久以前了。

“什么东西,比宇宙更大?”她问。

“旷宇和宙合,”公爵说,“因为它们都囊括了宇宙,以及宇宙以外的事物。但我猜想,你要的是一个更具诗意、更模糊的答案。因此我的回答是,心智,因为它可以容纳整个宇宙,又可以想象那些从未存在过、现世也没有的事物。”

女王一言不发。

“我答对了吗?还是错了?”公爵问。有一瞬间,他忽然怀念起首席顾问那蛇信般的低语,怀念那通过神经接口源源不断接入的日积月累的智慧,他甚至怀念起信息甲虫的喀哒声来。

“第二个问题,”女王说,“什么东西,比国王更大?”

“显而易见,是公爵,”公爵说,“因为所有的国王、教皇、大法官、皇帝和诸如此类的人,都要服从,且仅服从于我。不过,我怀疑你要的答案不用这么明晰,应该更有想象力。那么,比国王更大的,仍然是心智。抑或公爵。因为尽管我比任何人都高贵,但仍有人能想象出别的世界,其中有人比我更高贵,其上或有更高贵者,不一而足。不!等等!我知道了,答案是生命之树的科特(Kether)[1]——荣冕,它是君主和权力的象征,它比国王更大。”

女王用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公爵,说:“最后一个问题。什么东西,一旦付出便再也收不回来?”

“我的诺言,”公爵说,“不过,回头想想,尽管我言出必行,但有时时过境迁,世界本身也可能以出乎我们意料的方式改变。如果是那样,我就要根据实际情况,时时修正自己的承诺。我应该回答死亡,但实际上,如果我需要召见什么已死的人,只要把他们复活就……”

女王看来颇不耐烦。

“一个吻。”公爵说。

她点了点头。

“你还算有希望,”女王说,“你以为自己是我唯一的希望,不过,实际上,我才是你唯一的希望。你的答案全部错误,只是最后一个错得没那么离谱罢了。”

公爵思考了一下为这个女人丢了脑袋的命运,发现这样的命运并没有他之前预想得那么糟糕。

一阵风吹过枯枿朽株的花园,令公爵联想起幽香袭人的幽灵。

“你想知道答案吗?”她问。

“全部三个答案,”他说,“是的。”

“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心’,”女王说,“心比整个宇宙都大,以为它对宇宙中的一切怀着悲悯,而宇宙本身则没有怜悯之心。心比国王更大,因为心能看透国王的本质,且仍旧爱他。而一旦你付出了真心,就再也无力回天。”

“我的答案是一个吻。”公爵说。

“不像别的答案错得那么离谱。”她告诉他。说话间风势更疾,转瞬间,空气中飘满了死去的花瓣。接着那风戛然而止,破碎的花瓣纷纷坠落在地上。

“所以,你的第一件任务,我便没能达成。不过我不认为我的头颅盛在金盘子里会很好看,”公爵说,“用任何盘子装殓都不会好看。给我一个任务,一个使命,我可以藉此证明我的价值。让我将你从这个地方拯救出去。”

“我并非需要拯救的人,”女王说,“你的顾问、圣甲虫和程序都与你无关了。它们遣你来这里,很久以前,它们也送你之前的那些人来过,让你们自取灭亡,比让它们趁你们熟睡时杀死你们要好得多。也安全得多。”她擎住他的手。“跟我来。”她说。他们离开凋零花园,经过向虚空中泼洒光明的光之喷泉,走进歌鸣城堡,那里每一个转角都有美妙的声音叹息、诵唱、嗡鸣、回响,但却并无人发出那些声音。

城堡背后,只有迷雾。

“好了。”她告诉他,“我们已经到了万物的尽头,这里除了我们以意志或绝望创造的事物外,一无所有。在这里我可以畅所欲言。此时此地,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没必要死去。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你会得到幸福,一颗心,以及存在的意义,而我会爱你。”

公爵带着一丝迷惑的愠怒望着她:“我要的只是关心。要的是可以关心的东西。我要的是一颗心。”

“它们已经给了你你所要求的一切。但你有了这些,就不能再做它们的君王。因此你没有退路。”

“我……我命令它们才有了这一切。”公爵说。他看上去不再愤怒。这地方边缘的迷雾苍白朦胧,公爵专注地盯着它们太久,眼睛都刺痛起来。

大地开始震颤,仿佛有巨人踏地而来。

“这里有任何真实的东西吗?”公爵问,“任何永恒的东西?”

“一切都是真实的。”女王说,“巨人来了。它会杀了你,除非你击败它。”

“这样的事你经历了多少次?”公爵问,“金盘子上一共盛过多少颗人头?”

“金盘子里从未盛过人头,”她说,“我并不是为杀死他们而存在的。他们为我而战,为我得胜,然后留在我身边,直到瞑目。他们满足于留在这里,或是我让他们感到满足。但是你……你需要的是不满,不是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她伸出双臂抱住他,缓缓地、温柔地吻了他。一个吻,一旦付出便再也收不回来。


“所以,我现在要和巨人搏斗,来拯救你?”

“就是这样。”

他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看着雕花的铠甲和武器。“我不是懦夫。我从未临阵脱逃过。我不会回去,但留在这里和你一起,我也不会满足。所以我将在此等待,让那巨人杀死我。”

她露出惊慌的神色。“留下来和我一起。留下。”

公爵望向身后,那一片白茫茫的空虚。“那里有什么?”他问,“迷雾之后是什么?”

“你要逃跑?”她问,“你要离开我?”

“我要走,”他说,“我不走开,而是走向。我想要的只是一颗心。迷雾的尽头有什么?”

她摇摇头。“迷雾彼端是马库特(Malkuth)[2]:王国。然而那地方只有得人创造才能存在。它会成为你所创造的样子。如果你敢走进迷雾,你要么可以创造一个世界,要么彻底不复存在。你可以这么做。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除了一点:一旦你离开我,你将再也不能回来。”

他又听到一声闷响,不过现在听来不那么像巨人的脚步声了,倒更像是他自己的心脏怦、怦、怦跳动的声音。

他在自己能改变主意之前,转身走向雾中,踏入虚无,冰冷粘腻的感觉贴着他的皮肤。每踏出一步,他就感到自己变得更渺小了些。他的神经接口坏死了,再也没有新的信息涌入,最后甚至他的名姓、他的身份,他也记不起来了。

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在寻找一个地方,还是在凭空创造一个。但他依然记得她黝黑的皮肤和琥珀色的眼睛。他记得繁星——他去的地方应该有满天繁星,他如此决定。那必须是一个有繁星似尘的地方。


他继续前行。他怀疑自己曾经身披铠甲,但如今潮湿的雾气拍打着他的面颊、他的脖颈,他穿着单薄的外套,在微凉的夜色里打了个寒噤。

他踉跄一下,脚底划过路边的方石。

他蓦地站直身体,透过雾气凝视发出迷蒙光线的路灯。一辆汽车接近——太近了——又与他擦身而过,红色的尾灯把雾气染得一片猩红。

我昔日的采邑,他怜爱地想,随即感到疑惑,贝肯汉姆是他旧日的什么?他才刚刚搬来不久。这地方只不过是一个起点,一个需要冲破、逃离的地方。想必这才是重点?

但是这个念头,一个逃离的人(大概是一个贵族或是公爵,他想,并且很喜欢琢磨这个念头)始终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就像一首歌的开头。

“我宁愿写一首什么歌,也不要统治世界。”他大声说,反复咀嚼着这些字句。他把吉他盒倚墙放好,伸手在他的粗呢连帽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根铅笔头和一本一先令的笔记本,把这句话写在上面。他希望他能找到两个合适的音节代替那个“什么”。

于是他走进酒吧。[3]推门而入的一瞬,温暖、散发着啤酒味的空气拥抱着他。四下里充斥着为日常琐事烦扰抱怨的低语。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扬起一只苍白的手回应,先指了指自己的手表,随后指了指台阶。香烟给空气染上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他深深咳了一声,继而渴望自己也能有一支烟。

他提着吉他盒,仿佛那是一件武器,沿铺着破旧红地毯的台阶拾级而上,转过贝肯汉姆大街(High Street)时萦绕在脑海中的念头逐渐消散蒸发。他在昏暗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推开酒吧二楼房间的门。闲谈和觥筹声中,他知道不少人已经开始等待、干活了。有人在给吉他调音。

怪物?年轻人想,这正好是两个音节呢。

他在脑中把这个词又斟酌了几遍,最后决定,他应该能找到更好、更宏大、更适合这个他要征服的世界的词来。有一瞬间他感到一丝遗憾,但随即将之抛在脑后,走进了房间。




[1] Keter是犹太教卡巴拉派中,生命之树顶端,意为“冠冕”,象征无上的权力,也用来代表超出人们理解能力之外的事物。

[2] Malkuth是犹太教卡巴拉派中,生命之树最底部,代表“王国”,是物质世界、诸行星和太阳系的象征。

[3]伦敦贝肯汉姆的Three Tuns酒吧,1969-1973年间,宝爷在这里驻唱。


评论(3)
热度(284)
  1. 共3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