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riola

【旧文搬运】Mademoiselle Du Parc, 1633~1668


 

他虽是赫克托耳的骨血,但也只是他仅有的这一点;
而为了这点骨血,我自己曾经在一天之内,
牺牲了我的血、我的恨和我的爱。
——拉辛《安德罗马克》

杜巴克夫人从艺前的娘家姓为德·高尔拉(de Gorla),在莫里哀慧眼提携之前,一直跟着父亲贾科莫·德·高尔拉(Giacomo de Gorla)在里昂街头跳舞。1653年莫里哀带着他的剧团来到里昂,在一个不起眼的舞台上看到了年轻娇俏的玛姬-泰蕾丝·德·高尔拉(Marquise-Thérèse de Gorla),竟着了魔一般地难以忘怀。他从老高尔拉手里买下了舞女玛姬,许诺教她演戏,让她成为法兰西舞台上最耀眼的女星——虽然后来成就玛姬悲剧女王身份的,并不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莫里哀。

莫里哀(Jean-Baptiste Poquelin [Molière], 1622-1673)以喜剧扬名千古,但他本人对悲剧情有独钟。玛姬俏丽灵巧又会跳舞,刚入团不久就挤掉了原先的头号女演员玛德莱娜·贝雅尔,成了剧团的悲剧女主角。莫里哀也从未放弃对佳人的追求攻势,但玛姬委婉地拒绝了大诗人的求爱,嫁给了剧团的头号喜剧演员——大胖子勒内·杜巴克(René Berthelot [Du Parc为艺名], 1630-1664)。他们在1653年2月23日喜结连理,从此玛姬的头衔从高尔拉小姐变成了杜巴克夫人。

苏菲·玛索(Sophie Marceau)曾经主演过一部电影《路易十四的情妇》——这部片子的原名为Marquise,正是杜巴克夫人的芳名;而所谓《路易十四的情妇》(鄙视这个标题党翻译)则是如假包换的一部杜巴克夫人传记。她二十岁才加入剧团开始学戏可谓大器晚成,但凭着天生的美貌和气质仍然迷倒了无数风流才俊。我们在这里可以历数一下拜倒在玛姬裙下的男人们——勒内·杜巴克自不用说,还有喜剧大师莫里哀、天才诗人拉辛(Jean Racine, 1639-1699)、国王路易十四,还有资历比莫里哀、拉辛老得多的悲剧宗师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 1606-1684)……嗯,兄弟两人。

杜巴克夫人邂逅比埃尔·高乃依是在1658年,那时她跟随莫里哀的流动剧团在鲁昂演出。这一年玛姬年方23,高乃依则已经是52岁高龄。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诗人在看了莫里哀剧团的演出后,立即被年轻的杜巴克夫人(的美貌)征服,可是他的殷勤却丝毫没能打动玛姬。高乃依早已凭《熙德》、《贺拉斯》等悲剧扬名立万,却得不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伶的青眼,自尊心大受打击的他于是写了一首诗来泄愤——

玛姬,岁月是在
我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想想吧,到了我的年龄,
你不见得会好到哪里。

时光老人最喜欢做的,
就是摧残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他已经在我的额上刻上皱纹,
当然也会让你花容失色。

星移斗转,
日夜有序,
今日你笑我不再年轻,
可你也逃脱不了这一天!

在年轻一代的心目中,
我多少还是有点名声,
而你虽然也算漂亮,
其实并没有我夸的那么动人。

想想吧,漂亮的玛姬,
皱纹固然让人却步,
可那是长在我的脸上,
因此完全值得多加关爱!

让我们先放下这字里行间疑似傲娇的不怎么崇高的格调不论,也暂时不要把高乃依的泄愤之作和龙沙(Pierre de Ronsard, 1524-1585)那情意缱绻的《待你到垂暮之年——致爱伦娜》去作什么格调上的PK。高乃依毕竟是一代宗师,他并没有为这小小的情场失利嫉恨玛姬。1658年,莫里哀剧团最终回到巴黎,告别了四处游荡居无定所的日子。迎接他们的新的挑战,是如何在巴黎竞争激烈的戏剧圈里站稳脚跟,生存下去。

彼时巴黎有两个最著名的剧团,都隶属于法兰西王家。一个是高乃依所在的马雷剧团(Théâtre du Marais),以演出高乃依的悲剧闻名,1637年《熙德》的首演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另一个是勃艮第剧团(Hôtel de Bourgogne),团长为当时最伟大的悲剧演员弗罗里多(Jose de Soulas Floridor, 1608-1671),他也曾经是马雷剧院的顶梁柱。

这一年10月,杜巴克夫人获得了在国王御前演出的机会,惊艳四座,名声鹊起。时值杜巴克夫妇与莫里哀之间也有不少芥蒂,夫妻二人都对自身的境遇有所不满。高乃依趁机出面拉拢这对年轻夫妇,许诺给他们在马雷剧团担任主演的机会。前面说过,马雷剧团是巴黎最富盛名的两家剧团之一,加之又是高乃依亲自出面邀请,玛姬只斟酌少许,便舍弃了莫里哀,于次年复活节携丈夫一起离开了莫里哀的剧团。

日后布尔加科夫(Михаи́л Афана́сьевич Булга́ков [Mikhail Afanasyevich Bulgakov], 1891-1940)为莫里哀作传的时候曾哀叹,1659年杜巴克夫妇的离去,是莫里哀人生中的一个沉重打击——算上之前的追求未果,这应该是第二次。

事实情况是,杜巴克夫妇的“弃暗投明”并没有获得预料中的成功。马雷剧团从来以演出高乃依的悲剧闻名,而可怜的勒内·杜巴克是一个身材臃肿的喜剧演员;另一方面,玛姬虽然光彩照人,但演技平平,也无法在马雷剧团但当悲剧女主角的重任。这样,在离开莫里哀一年之后,夫妇二人于1660年重回莫里哀身边,加入了后者创建的珀莱-瓦亚尔剧团(Théâtre du Palais-Royal)。莫里哀是这个新剧团毫无疑问的核心,他既是演员又是编剧,并且藉由国王的宠爱,珀莱-瓦亚尔剧团很快跻身于巴黎最成功的剧团之列,与马雷剧团、勃艮第剧团呈三足鼎立之势。

杜巴克夫妇回归时,正赶上莫里哀的新剧《斯卡纳赖尔》(Sganarelle ou le Cocu imaginaire, 1660)上演前夕,于是夫妻二人携手参与了这部剧目的演出。

回到珀莱-瓦亚尔剧团,杜巴克夫妇的事业可谓一帆风顺,玛姬是剧团的当家花旦,能演悲剧也能演喜剧,还是有名的舞蹈演员。她出演过的剧目包括《太太学堂批评》(La Critique de l'école des femmes, 1663)、《凡尔赛即兴》(L'Impromptu de Versailles, 1663)和《逼婚》(Le Mariage forcé, 1664)。在《四季芭蕾》中,她骑着一匹西班牙马出场,风情万种。她可能在莫里哀的《唐璜》(Dom Juan ou le Festin de pierre, 1665)中演过艾维尔,也应该在《厌世者》(Le Misanthrope ou l'Atrabilaire amoureux, 1666)中演过阿尔西诺埃。

在《讨厌鬼》(Les Fâcheux, 1661)一剧中,劳莱这样评价她——

杜巴克,多漂亮的演员,
气质高贵不输王后,
朗诵也好,跳舞也好,
样样精通,叫人魂不守舍。

杜巴克夫人的故事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继续着,如果不是日后和拉辛的相遇,她的生命可能就这样平淡也不乏精彩地渡过——待到尘埃落定、物是人非,缩回历史的角落默默消失。如果没有让·拉辛,她也许终身只是莫里哀剧团一个杰出的女演员,她的故事大概至多只能在这个时代的历史上赚取一个脚注的分量。


让·拉辛(Jean Racine, 1639-1699)出生于一个外省家庭,比莫里哀小十七岁。他2岁丧母,刚满3岁又失去了父亲,在外祖父母的抚养下渡过了童年。1649年拉辛的外祖父去世,外祖母遂进入冉森教派主持的波尔特-罗亚尔女修院(couvent de Port-Royal)隐居,拉辛也和外祖母一起皈依了冉森派。

冉森教派(Jansenism)的创立者是荷兰神学家冉森(Cornelius Jansen, 1585-1638),其基本信条与加尔文宗类似,亦深受笛卡尔(Rene Descartes, 1569-1650)哲学思想的熏陶。冉森派注重教育、科学和宗教虔诚,但坚决反对文学和艺术。拉辛在这样的环境中接受教育长大成人,却最终成为十七世纪法国戏剧史上最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异的机缘。

1658年,18岁的拉辛孑然一身、穷困潦倒,正在冉森派主办的阿库尔学院(collège d'Harcourt)学习古典文化和哲学。是时高乃依早已功成名就、春风得意,莫里哀虽尚未迎来事业的最高峰,却也在全国的巡演中积攒了不小的名气。而我们未来的天才诗人、悲剧大师却仍在埋头攻读圣经,修习希腊文和拉丁文。多年以来拉辛一直默默地热爱戏剧和文学,但苦于冉森派的清规不敢造次。这些岁月里他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诗,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决然走上了文学之路。

1660年,为庆祝路易十四新婚,巴黎举行了隆重的庆祝盛典,拉辛为此写了一首颂诗《塞纳河的仙女》(la Nymphe de la Seine),得到知名文人夏普兰(Jean Chapelain, 1595-1674)的注意。此后拉辛一度在舅父的修道院中攻读神学,但不久就重返巴黎,开始他的文学生涯。1663年,拉辛创作的颂诗《颂我王康复》(la Convalescence du Roi)博得了路易十四的青睐,并因此领到了宫廷颁发的年金。也是在这一年,拉辛结识了已经名扬巴黎的莫里哀。

请允许我在这里套用一句白烂的话——这是一场伟大的友谊,这是一次伟大的邂逅。

莫里哀对年轻的拉辛有知遇之恩。1663年未来的悲剧大师还是一个青涩的青年诗人,笔下除了几首还算精彩的歌功颂德的诗篇外并没有什么杰作,是莫里哀在拉辛身上看到了一个伟大剧作家的才华,鼓励年轻的诗人从事戏剧创作。1664年,拉辛的第一部悲剧《德巴依特》(La Thébaïde, 1664)首演,正是在莫里哀的珀莱-瓦亚尔剧团旗下。

彼时的拉辛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秀作者,但他的悲剧乍一问世便赢得了多方赞誉。当时著名的作家圣埃佛尔蒙(Charles de Saint-Evremond, 1614-1703)就感叹说,看了拉辛的悲剧,他不再为高乃依的风烛残年而感到惋惜和担心了,因为法兰西的剧坛上后继有人。他还预言说,拉辛终将后来居上,有朝一日取代高乃依的地位。而拉辛也没有让圣埃佛尔蒙失望,后世的评论家称拉辛是古典主义悲剧最伟大的代表,伏尔泰(François-Marie Arouet [Voltaire], 1694-1778)赞扬他的悲剧是“完美的”,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 1799-1850)则在解释自己为何不写剧本时说——“克雷毕庸[注1]使我安心,伏尔泰使我害怕;高乃依使我激动,而拉辛使我放下了笔”,意云拉辛的高峰不可超越。直到很久以后,司汤达(Marie-Henri Beyle [Stendhal], 1783-1842)还在他的小册子中质问,为创作能使一八二三年观众感兴趣的悲剧,应该走拉辛的道路,还是莎士比亚的道路?足见拉辛在法国戏剧史上的地位之崇高,影响之深远。(参见司汤达所著小册子《拉辛与莎士比亚》)

如果没有1665年的亚历山大事件,拉辛和莫里哀的故事也许会成为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友谊”故事的又一个光辉范本。

《德巴依特》的剧本虽然引起了一定的赞誉,但实际演出反响平平。拉辛对莫里哀剧团的表演风格颇有微词,但还是在次年开始创作第二部悲剧《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re le Grand, 1665)。按照当时巴黎的相关法律,作者所在的剧团拥有作品的首演权,且直到剧本付梓刊行,其他剧团不得排演该作家的作品,否则将视为侵权。拉辛的出道是莫里哀提携的,他的处女作《德巴依特》也由莫里哀的珀莱-瓦亚尔剧团演出,这部新作《亚历山大大帝》自然概莫能外。

1665年8月,路易十四宣布莫里哀剧团从今以后归国王个人管辖,加封为珀莱-罗亚尔皇家剧团,并给剧团提供了每年六千锂的薪俸。莫里哀的新戏《医生的爱情》(L'Amour médecin, 1665)在上映的时候得罪了整个巴黎医学界,观众在剧中四个不学无术的医生(他们名字取自希腊文,意思分别是“杀人凶手”、“狂喊乱叫者”、“悄声细语者”和“放血者”)身上认出了四个宫廷御医,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作为一个正在走红的新秀作家,拉辛的《亚历山大大帝》成了剧团成功的希望。剧本正式排练,并于1665年12月4日在珀莱-瓦亚尔剧院首演。

然而拉辛的举动却让莫里哀大吃一惊,珀莱-瓦亚尔剧团在12月获悉,闻名遐迩的勃艮第剧团同时亦在排练这部《亚历山大大帝》,传说拉辛亲自将剧本献给勃艮第剧团的团长、“伟大的演员”弗罗里多。弗罗里多不但演技出众,而且出身高贵,在马雷剧团演出时曾经是该剧团的金字招牌,直到被勃艮第剧团的团长俏玫瑰挖了墙角。弗罗里多同时是比埃尔·高乃依的好友,还是他孩子的教父,他演过高乃依的所有作品,而仅仅是他的名声,就足以对珀莱-瓦亚尔剧团的演员们造成深刻的打击。莫里哀气愤地找到拉辛,要求他解释清楚,他凭什么把已经排演的剧本交给剧团的竞争对手。拉辛回答说,他不赞成由珀莱-瓦亚尔剧团演出《亚历山大大帝》,他认为勃艮第剧团会更好地演绎这部作品。

事情发展至此,莫里哀和拉辛的友谊一刀两断,两人从此决裂、分道扬镳。据布尔加科夫说,从此莫里哀“恨透了拉辛”。这次事件给拉辛的名誉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恰好在同年,拉辛撰文攻击冉森派教义,指责对方仇视戏剧文学的保守观点。从此,忘恩负义、阴险恶毒成了与拉辛这个名字如影随形的评语(拉辛在冉森教派的隐修院和学校里接受教育,打下了坚实的古典学基础,为日后的戏剧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顺便,拉辛是天蝎座)。

让我们把目光放回这次令人扼腕的决裂事件本身。拉辛为什么认为勃艮第剧团来演出他的悲剧会比莫里哀的珀莱-瓦亚尔剧团更好?

莫里哀被后世誉为古典主义喜剧大师,但是莫里哀本人则酷爱悲剧,在带领剧团巡游法国期间,莫里哀时常上演高乃依、马农等悲剧大师的作品,却屡屡不得成功,经常被观众用苹果砸下场。对此,有人认为,莫里哀的天赋在于喜剧艺术,让他去演悲剧根本是浪费才华。但是更多人认为,导致莫里哀在悲剧事业上失败的真正原因,是莫里哀剧团的表演风格不为当时的观众所接受。在电影《路易十四的情妇》里,莫里哀完全用喜剧的方式来表现悲剧,玛姬的丈夫勒内·杜巴克对拉辛说:“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演悲剧,我们会毁了你的作品,把它变成一场闹剧。”

根据存世的资料看来,十七世纪的法国剧坛普遍流行一种装腔作势、矫揉做作的表演风格,拉·美纳迪埃尔说,高乃依的诗句尤其适于用这种“高嗓门”朗诵。当时的著名悲剧演员蒙多利就是在演特里斯当的《玛丽亚娜》中的埃雷特时,因为背台词用力过猛而伤了嗓子,不得不赋闲退休;另一位名演员蒙福莱利则是在扮演《安德罗马克》中的俄瑞斯忒斯时,因疯狂喊叫而体力不支去世;谢梅莱斯夫人死于演出《梅德》的用嗓过度。种种传闻也许不能全部相信,但是当时的戏剧喜欢过度夸张的大喊大叫一点,似乎是确凿的事实。

莫里哀并不欣赏这种表演方式,也在自己的喜剧中讽刺过那些只会“响亮并夸张地朗诵诗句,引得起哄声一片”的王家演员。对于自己的演员,莫里哀则提出如下要求,“你们每个人都要努力把握自己角色的性格,要想象你本人就是你要演的角色。”和电影中的说法相反,莫里哀要求演员们的表演真实、自然,不要在观众面前自我炫耀,动作和说白要服从剧本,演诗人就要“即使在跟上流社会的交往中,依旧保持书生意气,开口讲话要吐字清晰、抑扬顿挫”,演宫廷中的正面人物就要“举止稳重、讲话自然,动作要尽可能少”,每一个演员必须时刻牢记他所扮演的角色的性格,以便“脸上流露出相应的表情”……

莫里哀的理论在现代人看来无非是教导演员忠于角色、忠于生活,力图表现自然和真实,但在当时,却只被人认为是“蹩脚的悲剧演员”。根据现代的研究,莫里哀剧团所提倡的表演风格正是引起亚历山大事件的导火索。在拉辛的儿子J. B. 拉辛关于其父的一段笔记中写道:

“我父亲一点也不赞同莫里哀剧团里惯用的那种过于单调的念白。他喜欢演员在念白时要有腔有调,要抑扬顿挫以示与一般性的散文有所区别。但是他也不赞同过分夸张、过于高亢的腔调,认为那不是自然优美的语调。”

这样,我们或许更能理解拉辛关于勃艮第剧团比珀莱-瓦亚尔剧团能“更好”地演出《亚历山大大帝》的理由。在这里我必须提醒读者们注意,十七世纪的悲剧无一例外是用诗体写成,拉辛的作品尤以其优美的亚历山大诗体闻名。朗诵这样的台词,平铺直叙的日常会话似乎并不足以表现人物的心理与激情。

拉辛在《亚历山大大帝》首演后正式加盟勃艮第剧团。顺便说一句,弗罗里多主演的《亚历山大大帝》是拉辛第一部获得全面成功的悲剧。


现在把话题扯回我们的女主角——杜巴克夫人身上。拉辛在莫里哀剧团逗留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亚历山大大帝》 首演后即投奔了弗罗里多的勃艮第剧团。但是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已经足够让他结识珀莱-瓦亚尔的当家花旦,美貌万方、倾倒众生的玛姬-泰蕾丝·杜巴克夫人。

玛姬年长拉辛六岁,而且已嫁做人妇。虽然在十七世纪,在巴黎,在伶人倡优之间,婚姻这两个字那坚不可摧的神圣性显得格外透明苍白,但直到勒内·杜巴克去世为止,杜巴克夫人和拉辛之间并未擦出什么明显的火花——追求她的人就算称不上门庭若市至少也络绎不绝,何况这其中还有珀莱-瓦亚尔剧团的顶梁柱莫里哀先生。勒内·杜巴克生前究竟有没有被戴绿帽子我们不得而知,他和莫里哀是多年的挚交倒是有案可考。如果杜巴克夫人和莫里哀真的有什么擦枪走火,只能说杜巴克先生表现出了极高的涵养和淡定姿态。

勒内·杜巴克死于1664年(布尔加科夫的《莫里哀传》中则作1666年),孀居的杜巴克夫人在丈夫死后继续着自己的演艺事业。莫里哀的《唐璜》、《厌世者》和《梅里塞特》(Mélicerte, 1666)就是在这一段时期上演的。玛姬在《唐璜》里扮演唐璜的女友艾维尔(Done Elvire),在《厌世者》里扮演阿尔西诺埃(Arsinoë),在《梅里塞特》中则演起了女主角梅里塞特(Mélicerte)——不过,这也是她在珀莱-瓦亚尔剧团的绝唱。

《梅里塞特》在1666年12月2日首演,玛姬-泰蕾丝·杜巴克却在不久之后离开了珀莱-瓦亚尔王家剧团,舍弃了从出道以来一直提携帮助自己的莫里哀和同台演出的伙伴,投奔了弗罗里多的勃艮第剧团。勃艮第剧团是一家历史相当悠久的剧团,有“伟大的”弗罗里多为团长兼顶梁柱,还有刚刚出道即乍放异彩的天才作家让·拉辛。

电影《路易十四的情妇》里,有一段这样的情节:杜巴克夫人对拉辛说,如果他能为她写出一部悲剧,并许诺让她出演女主角的话,她就愿意献身于拉辛。这并不是编剧的空穴来风,拉辛早年最优秀的作品——五幕悲剧《安德罗马克》(Andromaque, 1667)正是为了杜巴克夫人而创作,女主角安德罗马克是专门为她而写,男主角俾吕斯则由勃艮第剧团的团长弗罗里多扮演。

玛姬·杜巴克在诗歌、音乐和音韵方面都很有天分,拉辛逐字逐句地教她朗诵台词,启发她掌握细微的差别,理解字里行间的含义。他的风格是中庸的,既不像流行的台风那样造作夸张,也不似莫里哀的平淡真实,而是一种抑扬顿挫的自然优美。布瓦洛写道,“他教她就像在教一个小学生。”

《安德罗马克》在1667年11月17日首演,观看演出的国王路易十四、奥尔良公爵及夫人[注2]都不禁潸然泪下。如果说《德巴依特》的演出差强人意,《亚历山大大帝》是拉辛名下第一部成功的悲剧的话,《安德罗马克》则是他迈入伟大剧作家行列、为自己在法国戏剧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基石。

而《安德罗马克》 成就的不只是一个拉辛,玛姬-泰蕾丝·杜巴克也凭借在本剧中的演出,登上了她职业生涯的巅峰。人们疯狂地崇拜她、赞扬她,把这个时代最持久、最热烈的掌声毫不吝啬地献给她。他们说,她是这个时代所能产生的最伟大、最优秀的女演员,《安德罗马克》因她而不朽。拉辛用他优美的亚历山大诗体,写了一个关于疯狂的爱与无尽痛苦的故事。《安德罗马克》可谓轰动全国,我几乎要说,这部伟大的古典主义悲剧在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文学财富之余,也成就了那个时代最美好的一段姐弟恋情(误)。

可是当真应了“红颜薄命”这句谶语,玛姬和拉辛在一起只渡过了不到18个月的幸福时光,便在1668年12月11日猝然离世。巴黎的报纸上刊登了杜巴克夫人的死讯,也描述了她的葬礼。当时所有的演员(包括法国的、意大利的)和剧作家都参加了葬礼,

其中有一位,关系最密切
伤心得死去活来……


杜巴克夫人的故事到此结束,她从小在里昂街头跳舞,20岁加入莫里哀的流浪剧团,25岁来到巴黎,30岁邂逅默默无闻的拉辛,33岁为了他义无反顾地离开莫里哀加入勃艮第剧团,34岁凭他为她写的《安德罗马克》征服了全巴黎,一年后神秘死去,仿佛一颗流星划过十七世纪的巴黎天空。到今天除了研究波旁王朝戏剧史的学者外,几乎没有人记得玛姬-泰蕾丝·杜巴克这个名字。当苏菲·玛索、兰伯特·威尔森在银幕上重新演绎杜巴克和拉辛的故事时,这部原本应该被归入传记片的电影却得了《路易十四的情妇》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译名。而拉辛,他在杜巴克死后又活了三十年,期间写了九部悲剧——包括评论界赞誉最高的《淮德拉》(Phèdre, 1677),入选了法兰西学院,后来又作了王家史官,有过将近二十个情妇十七个私生子,但我们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为哪个心爱的女人写了剧本——至少没有《安德罗马克》这样美丽端庄的。

在《安德罗马克》首演十年之后,拉辛写出了他的最后一部代表作《淮德拉》。但是这部悲剧并没有赢得人们的掌声和赞誉,反而成了嫉恨拉辛的人攻击他的工具。这是拉辛一生中最低落的时期,后来路易十四出面调停,将拉辛封为王家史官(当时他已经是法兰西学院院士,继承弗朗索瓦·拉莫特·勒瓦耶的13号座椅)。《淮德拉》事件后,拉辛封笔十二年,到晚年才又应人之邀写了两部悲剧,但都反响平平,之后便再也没有写过剧本。

1679年,蒙特斯庞夫人(Madame de Montespan, 1640-1707)[注3]巫蛊案被揭发,女巫拉瓦赞(Catherine Deshayes [la Voisin], 1640-1680)被控毒害芳丹伊夫人(Marie Angélique de Fontanges, 1661-1681)流产。拉瓦赞在被抓入巴士底狱(La Bastille)受审的时候坦诚了自己主持黑弥撒的事实,同时向狱卒透露,让·拉辛曾在十年前为了谋财、毒杀了自己的情妇玛姬-泰蕾丝·杜巴克。

拉瓦赞在1680年2月22日被处以火刑,但杜巴克之死被她提及之后立刻成了一桩疑案。巴黎警方一度想逮捕拉辛,但他们调查了过往的卷宗后,最终确定杜巴克夫人死于流产之后的妇女病。拉瓦赞所提及的杜巴克是另一个同名的惨遭毒杀的可怜女人,而不是拉辛大名鼎鼎的旧情人。对此乔治·蒙格雷迪安(Georges Mongredien)激烈地替拉辛抱不平,他在《莫里哀时代演员的生活》(La Vie quotidienne des comédiens au temps de Molière, 1980)一书中认为,玛姬-泰蕾丝·杜巴克去世那会儿,她和拉辛可能已经秘密结婚;他甚至说她为拉辛生了一个女儿——这一点我当然没法考证。最后,警方公开出面澄清了拉辛的“清白”。杜巴克和拉辛的故事的尾声也就到此告终。

我一直认为杜巴克夫人和拉辛的姐弟恋无比美好凄婉,足以誉为十七世纪最堪称佳话的姻缘之一。他们的故事完全可以媲美许多作家笔下的剧本,如果能搬上舞台真是再好不过。因此,读者诸君,如果你们在看(或重看)《路易十四的情妇》这部电影的时候能想起我这篇拙文,请允许我在这里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注释:

  1. 克雷毕庸(Prosper Jolyot de Crébillon,1674-1762),路易十五时代的悲剧作家,有“喝醉的拉辛”之称。

  2. 这里所说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指的是亨利埃塔-安·斯图亚特(Henriette-Anne Stuart, 1644-1670),亦称“英格兰的亨利埃塔”(Henriette d'Angleterre)。她是英王查理一世之女,母亲亨利埃塔·玛丽王后是法王亨利四世和王后玛丽·美第奇之女,亦称“法兰西的亨利埃塔”(Henriette Marie de France, 1609-1669),英王查理二世和詹姆士二世的母亲。英国内战后查理一世被处死,亨利埃塔·玛丽王后带着女儿亨利埃塔-安公主回到法国的娘家,亨利埃塔-安遂在法国宫廷文化的熏陶中长大。1661年嫁给表兄奥尔良公爵腓力一世(Philippe de France, 1640-1701),后一直为英法两国王室的合作服务——斯图亚特王朝1660年在英国复辟,继位的查理二世(Charles II of England, 1630-1685)是亨利埃塔-安的兄长,且非常宠爱这个小妹。她在1670年赴多佛尔与英王秘使签订《多佛尔条约》(Treaty of Dover, 1670)后感染急病去世,当时负责照顾她健康的御医正是莫里哀在《医生的爱情》一剧中挖苦过的“放血者”先生。在这里特别提到她乃是因为,拉辛写《安德罗马克》是为了心爱的杜巴克夫人,但他当时的保护人、也是这部悲剧的王家赞助人,正是这位炙手可热的公爵夫人。

  3. 蒙特斯庞夫人(Françoise Athénaïs de Rochechouart de Mortemart, 1640-1707),18岁入宫担任亨利埃塔-安·斯图亚特公主的侍女,1663年嫁给蒙特斯庞侯爵(Louis Henri de Pardaillan de Gondrin, 1640-1691)。她与路易十四的初遇在1666年,当时国王最宠爱的情妇是瓦里埃尔公爵夫人(Louise de La Vallière, 1644-1710),但蒙特斯庞夫人还是在1667年5月正式成为国王的情妇。她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路易十四最宠爱的情妇,一共给国王生了七个孩子(一个夭折)。后来曼特侬夫人(Madame de Maintenon, 1635-1719)得宠,蒙特斯旁夫人渐渐失势,女巫拉瓦赞的巫蛊案就是蒙特斯庞夫人试图挽回国王欢心的手段之一。不过虽然拉瓦赞被处刑,芳丹伊夫人也在两年后病死,但路易十四并未迁怒蒙特斯庞夫人。她继续出入宫廷直到1691年,是留在路易十四身边时间最长的情妇之一。


参考资料:

  1. 布尔加科夫《莫里哀传》 ,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

  2. 蒙格雷迪安《莫里哀时代演员的生活》,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3. 让·拉辛《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4. Wikipédia: Mademoiselle Du Parc - https://fr.wikipedia.org/wiki/Mademoiselle_Du_Parc

  5. Wikipédia: Jean Racine - https://fr.wikipedia.org/wiki/Jean_Racine

  6. Wikipédia: Molière - https://fr.wikipedia.org/wiki/Moli%C3%A8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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